2010/05/13

《蘇軾散文集》 留侯論 / 賈誼論

《蘇軾散文集》 留侯論 / 賈誼論

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,必有過人之節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,匹夫見辱,拔劍而起,挺身而鬥,此不足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,卒然臨之而不驚,無故加之而不怒,此其所挾持者甚大,而其志甚遠也。

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,其事甚怪;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,有隱君子者,出而試之。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,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;而世不察,以為鬼物,亦已過矣。且其意不在書。

當韓之亡,秦之方盛也,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。其平居無罪夷滅者,不可勝數。雖有賁、育,無所復施。夫持法太急者,其鋒不可犯,而其勢未可乘。子房不忍忿忿之心,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;當此之時,子房之不死者,其間不能容髮,蓋亦已危矣。千金之子,不死於盜賊,何哉?其身之可愛,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。子房以蓋世之才,不為伊尹、太公之謀,而特出於荊軻、聶政之計,以僥倖於不死,此圯上老人之所為深惜者也。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,彼其能有所忍也,然後可以就大事,故曰「孺子可教也。」

楚莊王伐鄭,鄭伯肉袒牽羊以逆,莊王曰:「其主能下人,必能信用其民矣。」遂捨之。句踐之困於會稽,而歸臣妾於吳者,三年而不倦。且夫有報人之志,而不能下人者,是匹夫之剛也。夫老人者,以為子房才有餘,而憂其度量之不足,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,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謀。何則?非有生平之素,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,而命以僕妾之役,油然而不怪者,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,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。

觀夫高祖之所以勝,而項籍之所以敗者,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。項籍唯不能忍,是以百戰百勝,而輕用其鋒;高祖忍之,養其全鋒,以待其弊,此子房教之也。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,高祖發怒,見於詞色。由此觀之,猶有剛強不能忍之氣,非子房其誰全之?
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,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,不稱其志氣。嗚呼!此其所以為子房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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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蘇軾散文集》 賈誼論

非才之難,所以自用者實難。惜乎賈生王者之佐,而不能自用其才也。夫君子之所取者遠,則必有所待;所就者大,則必有所忍。古之賢人,接負可致之才,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,未必皆其時君之罪,或者其自取也。

愚觀賈生之論,如其所言,雖三代何以遠過。得君如漢文,猶且以不用死;然則是天下無堯舜,終不可有所為耶?仲尼聖人,歷試於天下;苟非大無道之國,皆欲勉強扶持,庶幾一日得行其道。將之荊,先之以冉有,申之以子夏。君子之欲得其君,如此其勤也。孟子去齊,三宿而後出晝,猶曰:「王其庶幾召我。」君子之不忍棄其君,如此厚也。公孫丑問曰:「夫子何為不豫?」孟子曰:「方今天下,舍我其誰哉?而吾何為不豫?」君子之愛其身,如此其至也。夫如此而不用,然後之天下果不足與有為,而可以無憾矣。若賈生者,非漢文之不能用生,生之不能用漢文也。夫絳侯親握天子璽,而授之文帝;灌嬰連兵數十萬,以決劉呂之雌雄;又皆高帝之舊將。此其君臣相得之分,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?

賈生,洛陽之少年,欲使其一朝之間,盡棄其舊而謀其新,亦已難矣。為賈生者上得其君,下得其大臣,如降灌之屬,優游浸漬而深交之,使天子不疑,大臣不忌;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,不過十年,可以得志。安有立談之間,而遽為人痛哭哉?觀其過湘,為覆以弔屈原,縈紆鬱悶,趯然有遠舉之志。其後以自傷哭泣,至於夭絕,是亦不善處窮者也。夫謀之一不見用,則安知終不復用也?不知默默以待其變,而自殘至此。嗚呼!賈生志大而量小,才有餘而識不足也。
古之人有高世之才,必有遺俗之累。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,則不能全其用。古今稱符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,一朝盡斥去其舊臣,而與之謀。彼其匹夫。略有天下之半,其以此哉!

愚深悲生之志,故備論之;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,則知其有狷介之操,一不見用,則憂傷病,沮不能復振。而為賈生者,以僅其所發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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